我在海裡。靠近海岸,滿佈細沙的所在。
枕著褐黑礁石,我閉上眼凝神傾聽浪頭拍擊在沙灘上的聲音;刷刷、刷刷。難得清晰的喧雜,卻奇異的讓自己感到寧靜。
在過分平靜的故鄉生活好幾個百年之後,反而常常感到慌亂;太過暗冷的水域因為過分慣膩的關係,我越來越渴求朦朧的陽光。岸上的族類總傳說,海是冷的,我們的心也是冷的。
或許如此。
雖然百年來成群跟隨著海流,其實我們並不在乎身邊的面孔,我們慣於不彼此束縛。但其實,年長的說,我們和岸上的,源自同樣的先祖;我們的血也曾經溫熱過。
是什麼讓一切冷卻?據說,是一場背叛。
很久以前,一位公主愛上了行船經過的人類貴族;彷彿童話故事。但心碎的公主並沒有化成海上的泡沫;人類貴族帶領著手下追逐著尋回聲音卻幻化回人魚的公主,直到尋著整個群體。接踵而來的,是殺戮。
溫熱的血液,染紅了海洋。
海裡流傳著這樣的故事:公主死前並沒有畏懼,她只是定定的面對愛人,直直的看向死亡。
爾後,回到岸上的男人愛上了人類的女子,卻在大喜之夜發了狂。他手刃新婚髮妻,口口聲聲的堅持女人擁有人魚的眼睛。之後男子駕起小船出海,再也沒有到路地上。有人說他投入大海化為醜陋的生物,有人信誓旦旦的說他航向遠方,在遙遠的異國寺廟中尋得天堂。
但大多數的人們都同意,當晚悽楚的風雨之中,從海上漂來隱約的哭聲。
從此,岸上的人們傳說著我們是妖魔。潛伏在礁石陣中、興起大霧、唱起歌謠;媚惑著經過的船隻,將船員飽食。
我翻了身,伏在礁石上,輕輕的將頭約略的浮出水面;岸上的老婦還在向孩兒們講述古老的傳說,我想聽的更清楚些。黑褐色的髮能夠和濕黑的石頭融為一體,而老婦的目光混濁;並沒有必要擔心會被發現。
老婦卻抬眼向著我的方向看了看。
「公主死前有沒有哭?」稚嫩的孩童嗓音細嚷,喚回了老婦的目光。
「什麼?」她嘶啞的聲音好像浮木刮擦礁石。
「公主死前有沒有哭?」
「你希望她哭?」
「媽媽說人魚的眼淚會變成珍珠。」
老婦嘆息著,搖頭:「太久了,沒有人知道。」
小小人類們不滿的呢喃,好像成年人貪婪的縮小版。我眼睛一痛,為了這愈發向下沉淪的溫熱血脈。
「可是,」浮木刮過的聲音再度響起:「如果你到那邊那塊石頭後面看看,或許可以找到答案。」
屏息之中,我聽見涉水的聲音向著所處的方向而來;岸上傳來小女生的叫嚷:「媽媽說大海很危險,老奶奶,快叫我哥哥回來。」而我已經看見一雙小手奮力的攀住石頭銳利的邊緣,細嫩而慘白。
我在海裡。靠近海底,漫舞招搖的海草叢邊。
眼前是個圓睜著雙眼,滿臉驚恐的小男孩;右手緊握著,閃亮的銀藍色珍珠。傳說中,人魚的眼淚。
男孩眼中已經沒有生氣,就像他身旁的千百具骷髏和殘骸。食肉的小魚從腐屍身上蜂擁而至,已經決定要以新鮮的佳餚好好飽餐。海草叢的深處,一隻戴著貴族纹章戒指的枯指奇異的,在無光的海底閃閃發光。
心中,有股莫名的平靜,正悄悄蔓延。
多年以前,當老婦還只是年輕而熱戀中的公主,而我也只是海女巫笨拙的助手的時候,身為姊妹的我們進行了一場交易:以她美妙的歌喉,換取一雙在海之外行走的雙腿。
輕狂的我們並且許下賭注,當貴族發現她的身分時,她必須以人魚的身分在他面前死去,並且將她的愛人獻給我作為死去族人的獻禮。
然而我親愛的妹妹,會以人類的身分活下去,用人魚的壽命;每一年,我們都要重複這樣的賭注。我親愛的妹妹會選擇一個人類,來證實她對這溫熱血脈的信念:人性本善。而我,則會以海女巫的身分取走性惡者的性命,直到妹妹能夠找到一個,無暇而性善的心靈。
當初玩笑似的賭注,我們並沒有發現大海的約束力隱然將兩姊妹限制在這無止盡的欺騙與獵殺之中;每年這個時節,我都會被內心的不平靜吸引到妹妹所在的海邊,等待她設下圈套,等待獵物的到來。
善良的妹妹總為死去的獵物落淚,而雙眼越來越加濛矓。而我總在將獵物帶往當初立誓的所在,才能安心的繼續悠游。
海的盟約,不能破除的詛咒。
Optimistic beyond believe, and pessimistic over the top. This is, who and what I am. 樂觀的無可救藥,悲觀的無以附加。這,就是我。
Sunday, 30 April 2006
人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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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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